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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到崔季明醒过来的时候,她以为不过是第二日天明,谁知却看见日光隔着皮帐映进内里,她床榻外不远处摆了一张高椅,椅背对着她,人也背对着她,束着发冠的头微微垂下去,宽领与松软的袍内,延伸出一截修长的脖颈来,似乎闭眼睡着。

就那个身体的形状,崔季明脑子还没清醒,眼角感觉还都不能完全张开,第一反应就能认出来——那绝对是殷胥!

这到底过了几天!他什么时候到的!

当然,对于崔季明这个一气昏过去几天没醒过来的人,自然不知道这段日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。刘原阳第二天天未亮抵达了他们的营地,一进营地自然也听闻了崔季明受伤的消息,这事儿简直是传到谁的耳朵里都要被吓一跳。

刘原阳毕竟是身份和崔季明几乎相当的主帅,谁也不敢拦,独孤臧和张富十只能紧张的站在床边,死死挡住崔季明,艰难尴尬的应对着着急的刘原阳。

刘原阳其实并不相信独孤臧与张富十,他听说这些人都是以前山东河朔的叛军,是被崔季明收服的匪首,自然是怕这些人有意谋害崔季明,意欲夺|权。

独孤臧与张富十两个人肩并肩这样不自然的站着,刘原阳自然心中生疑。他靠近几步,倒是看见了崔季明气色相当差却也在平稳呼吸的脸,却仍然不放松,要看一眼伤口。

这两个人不敢跟刘原阳冲突,却直直伸着胳膊跟用道法抗洪的两个仙人似的,死死扎在原地不动。问不出原因,不说理由,反正就是崔季明之前醒来一次说过不想让人触碰,他们俩人也像刘原阳描述了一下伤口,但就是不撤走。

然而紧接着刘原阳到达这里的还有,从周边回来递消息的蒋深和陆双等一些陆行帮的人,蒋深赶过去的时候,刘原阳脸都气红了,他越想越心疑,已经要拔了刀在床前砍死这两个小子了。

这一两天魏军内部都有点炸了锅,再加上刘原阳在内心已经把这两个小子打成反|动,就差带兵包围主帐了。当蒋深赶过去的时候,看着张富十和独孤臧有苦说不出、却挨揍也死都不走的姿态,再望一眼崔季明从被褥下头露出一点肩头,他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。

蒋深一把勾住刘原阳的肩膀,拍了拍他,说了几句缓和气氛的话先把刘原阳拽走了,独孤臧二人还没松口气,就看着陆双带着一个方块脸不耐烦的背箱女子走了进来。后头还跟了几个刘原阳的兵,陆双的表情相当难看,两手插|进他那透风的袖口里,斗笠搭在背上,道:“这是看见了?”

张富十只知道陆双和崔季明私交不错,却不知他居然早就知道——

这一开口,他也一皱眉。

一群人都在拼命想着掩一个秘密,对彼此都互相猜忌起来。

柳娘不说话,走过来直接掀开一截被子,抬起崔季明的胳膊看了看,转头对陆双道:“伤在侧面肋骨,从胸口右侧一直延伸到腹部右侧,长度近一尺,处理的很好,一看就是技术高超的军中郎中之手。且不说他们两个人肯定是看见了,这郎中肯定也知道了。”

柳娘直接将药箱摆在了一边,陆双平日笑起来散漫,偶尔也跟军中的人喝过几次酒,今日神情却似鹰一般好像要啄瞎了他们两双眼,挥了挥手,那几个刘原阳的兵冲了过去,一把扭住了张富十与独孤臧。

张富十还算镇定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!”

陆双:“那你们应该知道这事儿事关重要。毕竟她穿男装也有十几年了,能到现在瞒得死死的,也是众人都把这秘密当命似的。毕落你们还要听圣人和三郎的意见,我们也没由头杀你们,但你们就别这样纰漏百出的站在这里了。”

张富十肩膀松懈下来,被两个兵,拽出去,却先道:“你早就知道?”

陆双瞥了一眼崔季明昏迷过去的脸,面上滑过一丝心疼,没转头轻声道:“没那么久。”

张富十和独孤臧暂被软禁,自然闹的很大,一部分人以为刘原阳是要在军中夺|权了,营内甚至好几百将士都拿起兵器要闹起来,还是张富十亲自声明说是因为自己保护不当才让季将军受伤,这不过是例行的领罚,圣人已经在赶来的路上,军中的权力不会有任何的变动。

刘原阳立刻带兵去攻向建康,看起来也不像是要夺|权易主的样子,诸位才放下心来。

军营中这几天有些剑拔弩张,四处环绕着不安的气氛,但毕竟药还在往主帐里送,显然崔季明性命还好好的,张富十与独孤臧只是被软禁,刘原阳大败建康城内仅存的七八万叛军,事情也压在了危险的线上并未爆发。

崔季明昏过去倒是轻松了,却苦了为她忙前跑后的柳娘。

当然昏迷这件事……可不是像天仙下凡一睡几万年美貌不变那样简单,她必须有人给翻身防止压坏皮肉,给擦身子防止喝了汤药之后出汗变臭,而且喝下去的汤药总要……放水。

如果没柳娘在身边,这几天她真是可能变成一头圈内打过滚的猪。

迅速的,圣人到达建康附近的速度快的令人惊愕,建康城内已经打下来了,刘原阳正驻扎在建康城内,圣人坐船也顺路,按理说应该先去建康城内。他却径直赶来了他们这驻扎在城外的营帐内。

圣人一到,那些乱七八糟的传言自然是不攻而破,帐外静了下来,却不知帐内无声的风波汹涌。殷胥风尘仆仆赶来,这是他第二次收到关于崔季明遭遇危险的军信,上一封差点要了他的命。

当他几乎是一路船换了车,车换了马。马到帐前才停,冲进帐内,就看见柳娘正在将药汤来回换碗,她平躺在薄被下头,呼吸慢吞吞的,好似浅眠。

他其实满心的怒火,想要责备她照顾不好自己,想要没来由的也责备自己的无能为力,却在看着她一瞬间都安静了。

柳娘回过头来要简单行礼,就看着圣人像是靠近一只芦苇地里受伤的幼鸟一样,轻轻的靠近她,摸索了床沿半天才坐下了。

其实崔季明躺得都不算是床,毕竟床具那么大不可能带在军中,那是几个木箱上头垫着木板、皮毛又铺了褥子的简易床。他坐下去咯吱一声响,崔季明要是平时早该迷迷蒙蒙将眼睛睁开一条缝,看清是他,朝他抬起手,弓着身子,像是一只在垫子上打滚的猫一般朝他靠拢来。

然而她却根本不能醒过来。

甚至都没有之前那次艰难大战之后,她听见声音腾地弹起来拔刀的样子。

殷胥手上有些不太干净,他在同样风尘仆仆的衣摆上蹭了蹭,刨开被子想看看她伤口。

这个永远警觉永远有精神有力气的黑皮小怪物,胳膊瘫软在被褥里,被他冰凉的手挪动也不自知。他终于找见了,那道皮肉从缝线的交口处微微外翻的可怖伤口,几乎像是要把她从侧面剖开,将人从皮囊里剥出来似的。

他一下子都不敢呼吸。

附近还有很多不能清除掉的污血凝固着,伤口两侧肿着,他有点头晕目眩,转头望向柳娘。柳娘不会撒谎:“现在还有点发热,但已经比前两天好很多了,前日夜里高烧不退,我都觉得她有可能要挺不过去。然而现在已经退烧了,但也不能说一定就不危险了。”

殷胥在被子里找她的左手,她的手一向都会有力的反握住他,或者故意的挠一挠他的掌心,像今天这样温顺柔软也是头一回。

殷胥转头看了一眼柳娘,轻声道:“辛苦你。”

柳娘不客气的受了这一句,她等着喂药,也不走,再抬头时却看着圣人两手捂着脸,无声的躬身坐在床边,肩膀细微的颤抖着,她想了想,道:“麻烦圣人帮忙喂药吧,我要去准备换的敷药。”

殷胥没抬脸,点了点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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